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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章 遺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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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……”

我呆楞楞地看著眼前坐在輪椅上, 一遍一遍地重覆著一句話的枯瘦老人,完全沒辦法跟校圖書館裏精神矍鑠的帥大叔老校長結合到一起。

老校長生於1910年, 出身於江南望族富商巨賈之家, 16歲時本著教育救國的理念, 赴日留學,學習建築, 九一八事變發生之後,回國想要投身抗戰, 卻報國無門,被家人強制送到香港, 後又赴美深造,新中國成立之後, 他帶著一腔熱血與妻子一同放棄國外優渥的條件,回國建設國家。

70年代火災事故發生時, 他正是我們大學的校長, 因為火災事件受到牽連下放農村“接受再教育”□□結束後他第一批回到學校,組織恢覆教學,86年從校長的職位上退下來,做了10年的教授,這才因為身體原因離開學校。

“他最近越來越糊塗, 除了那兩句詩之外, 什麽都不記得了……他原來……還記得我的……”老校長的妻子朱老師摸著他的頭發說道。

“兩年零三個月零十天……”張強在我身後小聲說道。

“張強,你爺爺身體還好嗎?”朱老師問張強。

“還好,就是耳朵不太好了, 也不太記得事了。”張強笑道。

“我昨天翻舊相冊,發現了一張照片……你跟你曾祖父年輕的時候長得可真像。”朱老師一邊說一邊從老式的櫃子裏拿出一本舊得快要散架的影集,從裏面拿出一張照片,“鄭同學,你看是不是很像?”朱老師把照片遞給了我。

我接過照片……這是一張舊式婚禮合影,裏面穿婚紗的年輕女人顯然就是朱老師,穿新郎服的是王校長,左邊穿著西裝的男儐相是張強,女儐相是……我眨了眨眼睛……怎麽可能……是胡麗姬!我翻過照片,照片的背面寫著張則棟、朱玲玲、王立志、胡麗麗於1946年H城仲夏。

就在我想要問清楚的時候,王校長又開始背頌,“人固有一死……”這次他的聲音變大了,腳不停地跺著。

這樣的他,怎麽開表彰大會?

“老王,學生們都被平反了,家屬也拿到了平反信。”朱老師在他的耳邊大聲地說道。

“人固有一死……”王校長還是繼續念叨著這一句。

“唉……原來這個法子還管用。”朱老師搖了搖頭,“他一直覺得對不起那些學生,如果他當時再堅決一點阻止他們進教學樓就好了,學生們和你曾祖父也不至於出事。”

曾祖父?我看著張強,我十分確定那個所謂的曾祖父就是張強本人,就算是有血緣關系,也不會長得完全一樣……二十二個人……二十一個人……難道當年的張強也跟著進了火場,王四平說的二十二個人一個都不能少,指的是他!難怪宋明那麽輕易就成為了“老師”,原來消失的第二十二個人,是“老師”。

“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年了……”張強說道。

“可是他還是放不下啊……一直背頌當年追悼大會上的演講稿……”朱老師搖頭道。

我拉了拉張強,把他拉到陽臺那裏,“張強,我有一個主意。”

“你別想歪點子。”張強瞪了一眼我。

“不。”我搖了搖頭,“王老和那些學生們一樣,心裏一直有執念,你忍心讓他在有生之年都無法完成心願嗎?”

“他現在什麽都不記得了。”

“我奶奶活著的時候,曾經有一家人求我奶奶,讓已經昏迷不醒的老太太醒過來,看一眼她一直叨念的重孫,我奶奶燒了一道符,將符水餵給那個老太太,老太太很快就醒了過來,像是健康人一樣抱了剛剛滿月的重孫,還跟家人一起吃了滿月宴……”

“當天晚上那老太太就去世了。”張強說道,“你奶奶用的符咒,是‘催命符’。”

“可對於一個一直昏迷不醒的人而言,提前一個月去世,跟馬上就去世有區別嗎?”當時我問過我奶奶,這麽做是對還是錯,奶奶說人不能帶著執念去死,老太太完成了心願,就算走也是帶著笑容的。

“不行。”張強搖頭,“王老經歷得夠多的了,他應該壽終而逝。”

“我同意鄭多的意見。”朱老師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我們身後,“我同意。”她臉上帶著微笑,陽光照在她的身上……直接穿透……她……竟然……“我了解我家老王,如果沒有完成最後的心願,他是不會與我一起歸奉我主的。”我這才註意到,她的脖子上一直掛著天主教的寶石十字架。

叮叮叮……一串鈴聲響起,一直在磕瓜子看電視的護工放下手中的瓜子,從茶幾下拿出藥盒,“王老,該吃藥了……”她穿過朱老師,走到王老身後,將藥遞給了他。

“我得去看看,這個護工粗手粗腳的,老王一直不喜歡她。”朱老師跑了過去,照顧王老。

“朱老師八年前就去世了。”張強說道。

“她……是因為放心不下王老,才不肯離開嗎?”我看著朱老師說道。

張強點了點頭。

“她是信奉天主的?”我問張強。

“是的。”張強點了點頭。

“王老呢?”

“王老是無神論者。”

“信奉天主的去逝之後會去哪裏?”

“華夏的歸華夏,上帝的歸上帝,她是十分虔誠的教徒,我查過她的資料,應該是歸西方天堂由那邊安排,王老會轉入輪回。”

“也就是說,王老去世之後,他們反而會分開?”

“到時候他們連彼此都不記得了,分開又有什麽關系呢?”張強說道。

“你這人,是不是沒有感情啊?”我憤怒又辛酸地道,“朱老師說的一起歸奉天主又是什麽意思?”

“王老活著的時候曾經跟她開過玩笑,如果她的天主能讓他在去世之前完成心願,他就改信天主教。”張強說道,“可惜……西方的上帝比華夏的天庭還懶。”

“你這人是不是沒有感情的?同情?憐憫?除了算計什麽都不剩了嗎?”

“原來應該是有的,時間久了……再多的感情也磨沒了。”張強搖了搖頭。

“我不信。”我看著張強道,我之所以對張強毫不客氣還有一個原因,我一直恐懼四叔,四叔太冷酷無情,明面上對你客客氣氣捅刀子的時候毫不猶豫,所以我對四叔再怎麽惱恨,明面上的“尊重”還是有的。張強……我不怕他,沒有一秒鐘怕過他,我知道不管抱著什麽樣的目的,他不會傷害我。“當初你之所以會成為第二十二個犧牲者,是因為你想要救那些學生吧?如果沒有同情心,沒有感情,你怎麽可能會去冒險救人呢?”

“我又不會死。”張強冷淡地說道。

“可是燒死是所有死法中最痛苦的一種吧。”

張強看著我,許久之後他轉過頭去……“隨便你!”

“餵!我不會畫符啊!”我叫住了他。

“黃書郎會。”張強說完轉過身走向護工。

護工已經餵王老吃完了藥,正準備回去繼續看她的電視,看見張強過來了笑著問他,“張老板,您準備回去了嗎?”

“我準備回去了。”張強說道,“她也準備走了,明天我會再來的。”

“您可真孝順,王老的子女都沒有您來得勤……”

護工一直把我們送到門口,她像是忽然想起些什麽又說道,“您認識一個姓胡的美女嗎?長得可漂亮了,跟電影明星似的,昨天晚上她來看過王老,還給他買了不少東西呢。”

“認得。”張強點了點頭。

“還是您記性好,我問王老的家人,他們都說不記得這個人了,也許是學生什麽的……”

張強忽然停住了,伸手點著護工的額頭,護工像是木偶一樣僵住了,張強看著她的眼睛道:“忘記姓胡的美女曾經來過的事,不要對任何人提起。”

張強松開了手,微笑著看著她,“再見。”

“再見。”她向我們揮了揮手。

胡美女……是不是胡麗姬?黃書郎說胡麗姬去整容了,胡麗姬堅持說是微調,黑白照片像素不高,我可以肯定照片裏的胡麗麗就是胡麗姬,張強為什麽要隱瞞她的事呢?他跟胡麗姬到底是什麽關系?

我腦補了一段道士與狐妖禁斷之戀的故事,卻不敢明著問張強。

黃書郎一直很忙,就算這次處理靈異教室的事,也沒有跟著我來,而是拎著一個小布包說要回老家辦事,也不知道他有一個那麽大裝的大口袋,為什麽還要背個小布包……

我從王老家裏開車回到家時,正好遇見他背著小布包騎著一輛摩托車回來,摩托車看起來很貴的樣子,像是美劇裏面暴走族騎得那種超大的怪獸摩托。

“靈異教室的事……”他說完之後忽然皺了皺鼻子,湊到我跟前聞了聞,“沒解決。你剛才跟張強在一起?”他的表情很嫌惡,我莫名的想起網上看到過的小段子,網友在外面擼貓回家,自家的貓對她非常嫌棄吃醋嫉妒。

“是啊。”我小心地藏起自己得瑟的表情,“你家裏的事解決了嗎?”

“沒有。”黃書郎搖了搖頭,“缺什麽都好解決,主要是戶口和身份證的問題,你們人簡直是發了瘋,什麽都弄上網,錄照片、錄指紋什麽的,原來還能找個偏遠山區假托個殘疾、白癡什麽的弄個身份,現在可好了,搞什麽五保啊、低保啊、扶貧啊,那些再窮的人也要辦身份證、上戶口。”

“你在說什麽啊……”

“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?我有十幾個化了形的同族……”

“之前你說的是幾個。”

“十幾個,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親戚什麽的加起來快三十個了,現在縣城沒意思,他們都想來省城或者去北上廣發展,誰知道現在沒有身份證寸步難行,我爺爺想了個法子集體□□,還特意把我叫回去了,誰知道只搞到不到七個名額,我一看那情形……就直接回來了。”

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,這年月……連妖都這麽不好做嗎?“要辦真證嗎?”

“廢話!假證誰不會做啊!”黃書郎道。

我拿著門卡開了門,跟他一起上樓,在路上把靈異教室的事講給他聽,“張強為什麽不會死啊?”

“我問過我爺爺,我爺爺說張強中了詛咒。”

“啊?”這世界上還有長生不老不死的詛咒,麻煩咒一咒我好不好。

“蠢。”黃書郎瞪了我一眼,“世上最苦人最苦,你以為是說著好玩的?”

他又偷聽我的心聲了……話說我們之間的心靈感應是單向的還是雙向的?為什麽我聽不見他心裏的想法?

X大的大禮堂是1956年蘇聯援建的,蘇聯式的建築風格,對稱、冰冷,哥特式尖頂……

設計臺階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無障礙通行這種問題,我推著王老舉步維艱,跟著我們一起來的朱老師並沒有什麽異能,只能在我身邊幹著急。

張強和黃書郎並肩站在臺階的最高處,從上向下看著我,兩個人的臉上都沒有多少表情,我出現時張強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,過去我覺得那是他親和,現在卻覺得他在偽裝。黃書郎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,卻從臺階上走了下來,手按在輪椅上,輪椅被一股氣流擡起,順利地滑上臺階。

我們走到了禮堂,這裏早已經被布置成了七十年代時的模樣,蘇式的壁畫被蓋了起來,墻上掛滿了紅旗跟語錄和挽帳,主席臺上掛著□□的大照片。

不知皇甫燦從哪裏找來了一群閑著無聊的群眾演員,一個個不管穿著什麽年代的衣服,跟皇甫燦握手之後,都變成了七十年代的軍裝(那個時代不管是不是軍人都喜歡穿軍裝)或中山裝,從像章到紅袖箍一個都不少,這些人也許是得到了指示,一個個的表情嚴肅,比我COS的認真多了。

皇甫燦看見我們來了,踩著高跟鞋走了過來,“這兩個人我弄不了,得您來。”他指著他們對張強道。

“我知道。”張強看了我一眼,手輕輕一揮,朱老師身上的衣服變成了“列寧服”,整個人也年輕了起來,他輕輕握了握王老的手,王老的衣服也變成了中山裝,整個人也年輕了。

黃書郎從口袋裏掏出符咒,隨手一晃化成一股火焰鉆到王老的身體裏。

王老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,好像是小孩子剛從睡夢中醒來一樣揉了揉眼睛,“我這是在哪兒啊?”

“你在大禮堂替學生們開追悼會。”朱老師握著他的手道。

“瞧我,昨晚寫了一晚悼詞……”他站了起來握了握朱老師的手,“家長們都來了嗎?”

“都來了。”張強說道,他一揮手……最前排出現了幾十個抱著遺像的家長,他們有農民、有工人也有軍人,有的年輕,有的已經年老,有的哭得眼睛紅腫,有的表情嚴肅堅強。

“我得去見見他們。”王老說道,他走向那群家長,一一和他們握手,小聲說著安慰他們的話。

“我去叫學生們。”我說道。

“不,我去叫他們。”張強說道,他在自己身上點了點,他的衣服也變成了藏藍中山裝。

過了一會兒,張強帶著二十幾個學生一直到了禮堂的二樓,他們表情都很嚴肅,不像是“參加自己的追悼會”倒像是學生在上課,於抗美發現了我,對著我揮了揮手,王四平則還是表情嚴肅,宋明是這些人裏最困惑的一個,他在人群中四下張望,不知是應該跟這些人在一起,還是該離開,我對著他揮了揮手,他看見了我,表情鎮定了許多。

皇甫燦在自己的身上揮了揮,她的紅裙變成了老式綠軍裝,張強遞給她一個筆記本,她看了幾眼之後,拿著筆走到臺前客串起了主持人。

她抑揚頓挫地念著筆記本上的主持詞,滿滿的都是那個時代的詞匯,“在那個危急的時刻,於抗美、王四平同學沒有辜負黨和國家對他們的培養,沒有辜負毛,主,席,他人家的教導為了人民的生命和集體的財產,義無反顧地沖向了火場……他們犧牲的消息傳到學校,傳到市裏,傳到北京……”明明是陳詞濫調,不知怎麽,我聽著竟有些想哭,最後她說道,“下面請王校長致悼詞……”

王校長走上主席臺,從口袋裏拿出折了又折破舊不堪的紙,戴上眼鏡,“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……”

學生們的臉上,漸漸露出了滿足的笑容,隨著他的演講,一個一個化著淡淡的薄霧,慢慢的消失不見……最後只剩下了於抗美和王四平,當王校長講到,“讓我們化悲痛為力量,學習他們的精神,扛起他們的鋼槍,完成他們未曾完成的事業……為偉大的無產階級……”

王四平笑了,化成一道煙霧散去……於抗美看著他……也跟著離開了。

只有宋明,還傻傻地站在那裏,不知所措。

王校長摘下眼鏡,擦了擦眼淚,看向坐在下面的妻子……兩人相視一笑。

“你這個東西這麽做不對!”宋明大聲地喊著。

“你是山頂洞裏出來的野蠻人嗎?”皇甫燦同樣大聲地罵回去。

我一邊吃土豆泥一邊聽著這兩人搞學術爭論,黃書郎一邊啃雞腿一邊按著搖控器。

“前X大學校長王立志同志因病於X月X日去世,他生病期黨和國家領導人多次致電或親自,慰問,省委,書,記……”

黃書郎繼續按搖控器……

作者有話要說: 人的生命到底是長度重要還是質量重要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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